| 坛子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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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关小年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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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1 |
| 现在是夜里子时一刻,雨很大,闪电撕裂天空。 |
| 而我在逃命。 |
| 我身上的衣服血迹斑驳,颈上的坠子随着我的奔跑在胸口跳动,仿佛一颗眼睛。我浑身湿淋淋的,像个水里爬出来的鬼。 |
| 街口黑得吓人,是通往黄泉的路吗?身后的男人在大雨中追逐,他脚下溅起朵朵水花,又一道闪电划过,男人手里的匕首反射出细小的光。 |
| “有人吗?”我慌不择路地跑进一间店铺里,大声喊着。 |
| 无人应答。 |
| 我打量着这间店铺,这里不似别处屋门紧闭,一片漆黑,这里金碧辉煌,纸醉金迷。 |
| 我看堂屋中悬挂的牌匾,上书四个大字,客似云来。 |
| 这里是连家当铺。 |
| 后头再看雨幕中,身后索命的男人已经消失了。 |
| 这时连老板从门后走出,文质彬彬,谦逊有礼。 |
| “姑娘是客?” |
| 我摇摇头,举起在当铺门口撕下的纸,顶头两个黑色毛笔字,招工。 |
| “我来应聘。” |
| 他笑笑,目光并没有在我淋漓的血衣上多做停留,也没过问我为何在深夜的大雨中奔跑。 |
| “工钱好说,你能吃苦吗?” |
| 我点点头。心中却生出疑惑,按理说,半夜里出现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,不应该问个清楚吗? |
| 连掌柜领我去后院安排了一间屋子,屋子又小又黑,没有窗子。 |
| 我借着闪电的光看去,这里所有的屋子都没有窗子。 |
| 2 |
| 于是在一个雨夜之后,我在连记当铺安顿下来,日日做些杂活——掌柜还不允许我进柜台。 |
| 店里一共有六个人,连玺和他夫人,一个做饭的婆子,还有两个伙计,两个伙计一个颈上有刀疤,一个手臂连同半边脸上都是疤痕,那是火烧过的痕迹,还有那做饭的婆子,她没有左眼,右手还少了两根手指。 |
| 伙计和婆子只是模样可怕,他们还是活生生的人,可是连掌柜的夫人就比较怪异,我从来没见过她出门,屋里也没有响动,就算是大白天,她的房子看起来也是阴森森的,我甚至怀疑,那屋中根本没有人。 |
| 在这当铺做了月余,连掌柜从不过问我的过往,伙计也只是低头做活,大家都相安无事,只是他们看我的眼神有些怪异,却又不说破,几个人一同沉默,各怀鬼胎。 |
| 只是在我每每靠近店门时,连玺便幽灵一般出现,看似不经意,实则似乎是怕我离开。 |
| 后来,我发现店里的两个伙计和婆子也从不出当铺,伙计做完了活,就带些酒食回屋中吃喝,他们吃了酒醉醺醺的,但是到了当铺算钱时又是清醒得吓人。 |
| 我害怕他们的容貌,从不跟他们搭话。 |
| 那个做饭婆子就常去厨房擦她的咸菜坛。厨房墙根下摆着一溜咸菜坛子,半人高,齐齐整整,可能是经常擦拭的原因,上头没一丝灰尘。我偷偷数过,一共十七个。 |
| 而平常用品,油面米菜这些都是连掌柜亲自去采买。 |
| 这里倒像个安逸的牢笼。 |
| 怪异的远不止这些,一日夜里,我还发现了这当铺的秘密。 |
| 白天这里客似云来,当些珠宝首饰,当些文玩器具,客人来时满面愁容,走时面容带笑,该是都当得了可心的银子。 |
| 可到了晚上,整条街的铺子都关门打烊,这里却亮起了金黄剔透的水晶灯,远远望去,竟亮过天上月。 |
| 大灯一亮,便来些三三两两的人,他们衣衫褴褛,两手空空,不仔细看,倒像是夜里游荡的鬼魂。 |
| 他们同伙计低头絮语着什么,片刻后便提上不菲的钱财满意地离开了。 |
| 奇怪,这些人两手空空,堪比那街上的乞儿,能有什么宝贝当得那些钱财? |
| 我凑近了跟前,隐在柱子后,细细地听。 |
| “我出十年。” |
| “十年一百两,钱财到手,不可反悔。”伙计扔出了一袋钱。 |
| “好,好好。”来人诺诺连声,提着钱蹒跚离开。 |
| “下一个!” |
| “我、我出八年。”这人年纪不大,但是面色却是青中泛黑。 |
| “你没有八年了。”伙计把算盘打得啪啪响。 |
| “那,我出五年。”男子捂着嘴咳了起来,手中的布帕上隐隐透出血丝。 |
| “五年也没有了。”算盘的响声更大了。 |
| “三年,三年总该有吧?”他忽然抬高了声音。 |
| 伙计抬眼看他,摇摇头不再回答。 |
| “那有多少,我都当给你。” |
| “你当得太多,命已不值钱了,做人不能太贪心。下一个!” |
| 我躲在柱子后头听得心惊肉跳,这五年十年,这百两千两,这一句句不值钱的命。原来连记当铺夜里做的,竟是当人命的买卖! |
| “关姑娘这么晚还不歇息?”连掌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 |
| 我背后一凉,慢慢转过身去,脖子有些僵硬,脸上的笑也牵强,“我见有客人来,我来瞧瞧是不是需要帮忙。” |
| “伙计自然会好生招呼,关姑娘还是早些歇着吧。”连掌柜仍然是笑着,温文尔雅,我却从他今日的笑里看出了狰狞,仿佛一只卸了伪装的鬼,青面獠牙,阴森可怖。 |
| “好。”我顺从地退出去,回到自己小小的屋子里。 |
| 子夜,月光青白色,明晃晃的照在大地上,没有风,树影子在地上一动不动。 |
| 我蹑手蹑脚地跑去后门,想要趁着夜色离开这诡异的当铺,身后,连玺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。 |
| “你去哪儿?” |
| “我……我睡不着,出来……走走。” |
| “你怕?” |
| “我……” |
| 他笑笑,背过身去,“你怕什么?我只管出钱,他们愿意用命来换是他们的事。人若不贪心,又怎么会到我的铺子里来?” |
| “这可是人命的买卖……” |
| “呵,穷人卖命,富人买命。钱自然能买来一切,我这当铺不可怕,可怕的是那些为了钱把命都当掉的人。” |
| 他语气里虽带着嘲讽,可说的却也有些道理,只是这里做的终究是生死的买卖,人的命怎么能由他人掌控? |
| 我不回话,看桂树的影子在他肩上投下一片斑驳。 |
| 突然,屋中有人在呼唤连掌柜的名字,声音很好听,软软糯糯的。 |
| 是连夫人。 |
|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话。 |
| 不知为什么,连玺听到呼唤后,面色有些发白,我猜大约是月光明亮的原因。 |
| 秋月皎洁,朗朗高悬。 |
| 连玺转身回屋,走了几步后又停下,“关姑娘你知道的,我这后门从不上锁。” |
| 他又顿了顿,低声说道,“能留在我连记当铺的,都是有故事的人。” |
| 说罢他转身进了客房,咣当一声,把月光关在了门外。 |
| 连玺说的没错,这里都是有故事的人。 |
| 我抬头望向空中硕大的满月,圆满皎洁,而在月色照不到的墙角还有缝隙里,到底有多少阴暗和罪恶。 |
| 我踩死了墙角一只鸣叫的蟋蟀,转身回了屋子,没错,我也有故事。 |
| 3 |
| 那夜过后,连玺突然对我殷勤起来,送我胭脂水粉,予我绸缎新衣,还从当铺的柜中拿下一对玉镯套在我腕上。 |
| 他要做什么? |
| 一日黄昏,微雨,他请我吃酒。我涂了红妆,着了新衣,玉镯在腕上叮铃作响。 |
| 连玺举杯敬我,琥珀色的液体散发出浓厚的醇香。 |
| 我仰头喝下,盯着他的眼睛,猜着他的目的。 |
| 他有些醉了,身子有些摇晃。 |
| 他絮絮地说着他的妻,他的妻自小生病,不敢见光,所以这院中的屋子都没有窗。 |
| 说他们结发是受父母之命,本就没有情义,形同路人一般过了十年。本来这些年也是这样过,却在今年乞巧节上见那一对对的男女,忽然之间觉出了孤单。 |
| 连玺一边说一边饮酒,笑容苦涩,眼神迷离。他盯着我脖子上悬挂的坠子看,那是一颗柳叶形的珠子,酷似人的眼睛。 |
| 他说:“来这人世一遭,我还未尝过情是什么滋味。” |
| 我端起酒壶给他添酒,却被他捉住了手腕。 |
| “那日大雨,你跑来我的铺子,不知为何,我的心中有些荡漾。” |
| 微雨夜,天气微凉,酒桌上,连玺的眼神暧昧,手掌温热。我咬着唇,压制着砰砰跳动的心。 |
| 他要我做他的妾。 |
| 我没答应,却也没拒绝。 |
| 他哈哈大笑,说:“无妨,我便等你。” |
| 第二日吃饭时我与那做饭婆子起了争执,换做平时,我一定会忍气吞声,息事宁人,可是昨晚连掌柜的示好,让我多了几分底气。 |
| 我打碎了碗摔门而出,她追了上来,用一只独眼恶狠狠地盯着我,她说的话也让我感到一阵恶寒。 |
| 她说:“呸,你也想飞上枝头变凤凰,你是活够了!” |
| 我心中一惊,她怎么会知道昨晚连玺对我说的话? |
| 我有些恍惚,不留神碰了墙根下的坛子,打碎了顶上的盖碗,里头黑黝黝的,看不真切。 |
| 连玺应声而出,面色铁青,他看着摔碎的瓷片,目光阴森森地盯着那婆子,像是要杀人。 |
| 第二日当铺便新来了一个老妇,在厨房忙活着,她双眼双手都是健全,只不过是个哑巴。而那个独眼的婆子就此消失了,连玺和伙计们也再没有提及过她。 |
| 我并没有多留心这些,因为我的心思都被连玺填满了。 |
| 4 |
| 我答应做他的妾。 |
| 婚事定在了下个月初八,连玺说店里事务繁忙,流程一切从简。 |
| 于是这天,我只穿了一身大红的嫁衣,没有炮竹,没有酒席,也没有花轿,只在头上蒙了一块红布,从我的屋子走到了他的屋子。 |
| 连玺笑盈盈地看着我,他的面色在摇曳的烛火中看不真切。 |
| 我与他对饮一杯交杯酒,酒很绵柔,有些发苦。 |
| 他并不急着下一步的动作,只是看着我,似乎是在等什么。 |
| 我想跟他同吃一个喜饼,手刚伸出去,身子就趴倒在桌上。 |
| 朦胧中,我听到他长出一口气,似乎是如释重负。 |
| 门吱呀轻响,月色下,溜进来一个影子。 |
| 身形窈窕,步履轻盈。 |
| 她开口说话,声音也是脆枣一般甜。 |
| “这样慢,我都等不及了。” |
| 我费力地撑开眼睛,一个年轻女子,该是连夫人? |
| 她的手从我脸上划过,咯咯笑起来,口中白森森的牙有些渗人。 |
| “今日这货鲜嫩,够用些日子了。对了,坛子备好了吗?” |
| 她向连玺发问,目光凌厉。 |
| “备好了。”而此刻我的新婚夫君连玺,正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,屋中明暗不定,说不清是烛火抖,还是他的身子抖。 |
| “你出去吧。”她挥挥手,很不耐烦。 |
| 连玺如获大赦一般退出去,屋里只剩了我和这个女子。 |
| 红烛在桌上摇摆,从门缝闯进来一条月光。周围静得可怕。 |
| 突然起了一阵咯吱咯吱奇怪的声音,烛光下,这女子的手掌变得毛烘烘的。 |
| 她不是人?! |
| 她伸手朝我的心口抓过来,十指尖尖,指甲泛着黑色的光。 |
| 一声惨叫划破长夜,而后一切又回归死寂。 |
| 后院墙根下多了一个腌菜坛子。 |
| 5 |
| 新婚第二日的晚上,起风了,月亮扯片云彩遮住脸。 |
| 连玺正睡得香甜,忽然听到一阵叩门声。 |
| “谁呀?这样晚。”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了门。 |
| 门外,我迎风而立。 |
| 煞白的面色,血污的衣裳,裙摆在风中摇摆,下头根本就没有脚。 |
| 连玺双腿发软,倚着门框勉强站立着。 |
| “你……你……是人是鬼?” |
| “连玺,把命还我。”我直勾勾地盯着他,鬼气森森。 |
| “我……我是迫不得已,我也是……是被逼的。” |
| “迫不得已?你骗我成婚,却让我在新婚之夜死于非命!今日,便把命还我吧!” |
| “不,不是我害你,是那恶鬼,是它让我开当铺买人的寿命供她吸食,是它要少女的心脏和精血让自己容颜不老,它对我施了邪术,我……我抗拒不得呀。” |
| “那为何撒谎要娶我?” |
| “它说心甘情愿的人心吃下去效果才好。” |
| “你们又害了多少人?” |
| “都在那坛子里……” |
| “你助纣为虐,害了这么多人命,不怕遭报应吗?”我声色俱厉,墨色长发无风而动。 |
| 连玺突然沉默了,低着头一言不发。 |
| 月色朗朗,高悬于空,院中有细小的飞蛾。屋中烛火的光透出来,把我身后的影子剪得细长。 |
| 良久,从连玺披散的头发下,传出嘿嘿的冷笑声。 |
| “你不是鬼,昨晚死的根本不是你,是那精怪,对吗?” |
| 他站起来与我对视,眼神中没有了害怕,而是生出一种我说不出的东西。 |
| “对。”我轻声一笑。 |
| 他说的没错,我不是鬼,是人。 |
| 那日的交杯酒我没喝。本来想早些时候看到我的夫君,我偷偷溜过去想给他惊喜,竟意外从门缝里窥见他在酒里下药。 |
| 我回到屋中,心咚咚跳了半日,我想逃跑,可是后门竟反常的上了锁,我不知他是什么目的,思忖片刻,牙一咬心一横,跑是跑不掉了,不如就去会会他,看他耍什么把戏。 |
| 交杯酒后我把酒吐在宽大的袖子上,我不知酒中的药是什么,索性先睡过去,看他有什么动作。 |
| 那女子进来后我只觉得怪异,等她毛烘烘的手掌伸向我时,我才感到害怕。 |
| 我怀里揣着的匕首已经被汗浸得滑腻,却并不影响我扎进她的胸口。 |
| 我看她在烛光下化作一具妖艳的尸,朱唇粉面,她的血不是鲜红,而是一种化不开的墨色。 |
| 这女人果然不是人。 |
| 她被我装进坛子里,我披了她的衣裳隐在屋中。白天连玺把坛子搬去了墙根,夜里我去叩响了连玺的房门。 |
| 我猜不透连玺眼神里蕴藏的东西,是感激,是解脱或者别的什么,只是感觉似曾相识。 |
| “我害了这些人命,作孽太多,你要杀便杀吧。”他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递给我,匕首白净,寒光凌凌。 |
| 我没接。 |
| 连玺离我大概两步开外,他隐在烛光的阴影里,我站在月色的清凉中。明暗交织,互不侵犯。 |
| 我不敢接,我怕那把匕首在我向前走出一步后刺进我的胸口。 |
| 连玺身上背负了十七条人命,不怕多我这一个。 |
| “这不怪你,你也是被迫的。别有太多负担。”柔声细语,循循善诱。 |
| 连玺眼中的光淡下去,他苦笑一声,收起匕首。 |
| 我长出一口气,“你被那精怪所迫,如今那精怪死了,你也自由了。” |
| “关姑娘,你不……”他小声说了一句什么,和院子里的虫叫声混在一起,听不真切。 |
| “你说什么?” |
| “我浑浑噩噩过了这些年,没想到。这辈子还能摆脱它。”连玺的脸上越发苦涩。 |
| “接下来什么打算?”我用袖口抹了一把脸上煞白的胭脂粉,又脱下血污的袍子,然后望向墙根下的坛子,齐齐整整,一尘不染。 |
| 这个问题换来的是长久的沉默。月光映照得周遭亮如白昼,却照不亮他四周的黑暗。 |
| “让秘密永远是秘密。”连玺说到,眼神光芒大炽,看起来有些骇人。 |
| 第二日当铺门上挂一把大锁,连玺遣散了伙计和婆子,我则同他在桂花树底下挖出一个大坑,等晚上月亮出来时,我们揭开盖碗,把坛子摔碎在里头,而后放了一把火。 |
| 浓烟四起,皮焦肉臭,冤死少女的骨头被烧得咯吱咯吱响。解放了她们的肉身,她们的魂魄也该去轮回转世了。 |
| 也算做了一件好事。 |
| 我数了数揭下来的盖碗,十六个。这烟熏火燎,呛得人头晕眼花,必然是数错了。 |
| 等火熄了,坑被填满土,已经是三日后的破晓时分,微弱的光从天际穿过来,穿过屋顶,穿过桂花树,穿过衣衫上的薄纱,洒在一块再平常不过的土地上。 |
| 土地松软肥沃,不久就会有些花草冒头,永远不会有人知道,这地底下曾经燃烧过十七条生命。 |
| 我和他对视一笑,各自回了屋子,他走得轻盈,而我则装着满腹的心事。 |
| 连玺说:“关姑娘,我这后门再也不上锁了。你要去便去吧。” |
| 我笑眯眯地点点头,却并不离开,我不离开这里,是因为我有一个故事。 |
| 6 |
| 那日大雨里追我的男人,是我夫君的弟弟,他手上那把刀剖开了我夫君的肚腹,而我身上沾满了我夫君的血。 |
| 我的夫君是他的兄长。 |
| 我杀了他的兄长。 |
| 我有一颗奇异的珠子,柳叶形,颇像人的眼睛,我常把它戴在脖子上。 |
| 这珠子的奇异之处在于,让男人吞下后,三年后再取出,就可以保我三年青春不老。 |
| 只是取珠子的过程有些血腥,要剖开那些男人的肚子,若是不剖开,那珠子便会在肚子里横冲直撞,绞得五脏俱毁,腹烂肠穿。 |
| 那日不巧,在我剖开我夫君肚腹时,被他的兄弟撞见,震惊之余他拿了匕首,要杀了我给他兄长报仇。 |
| 幸好我跑得够快。 |
| 我游荡于人间,至今也活了近两百岁,看多了这世间百态,人性凉薄,仍是觉得有趣,从形形色色的男人腹中取出珠子成了我最大的消遣,乐此不疲。 |
| 这人间,竟这样值得。 |
| 说起来我与那精怪也没什么区别,都是为了长生不择手段。她用当铺做幌子,我用成亲做筹码。 |
| 那日与连玺成婚之日,我提早溜去,并不是为了给他惊喜,而是想在喜饼中放入我的珠子。 |
| 却不想窥见他在酒中下药,我与他,都是心怀鬼胎,算起来,也称得上门当户对。 |
| 7 |
| 白天连记当铺照常做生意,到了晚上就同其他铺子一样关门打烊。 |
| 一切似乎又回归了平常。 |
| 连玺在说要谢我,邀我去他屋中吃酒。 |
| 我做了几盘点心吃食,同连玺饮一杯酒,赏一树桂花。 |
| 今日这酒醇厚清甜,入喉温润。我喝得面色绯红,仰头轻笑间,空荡荡的颈子细腻白嫩。 |
| 我拣了一块桂花糕放在他跟前。 |
| 眼看他笑意盈盈,眉眼弯弯,我盯着他的脸,看他变得扭曲旋转,最后模糊,桂花糕落在了桌子上,我倒在了地上。 |
| 没想到,这次的酒里竟然还有药。 |
| “你……”我张张嘴,却发现讲不出完整的话,我看着眼前的连玺,看他的身影变得层层叠叠,忽远忽近,他说:“你不该杀了那精怪。” |
| “为……为什么?” |
| “因为我有求于它。”连玺看我的眼神带些悲悯,仿佛看一只垂死的兽。 |
| “十年前我妻子身染重病,我去山中采药时遇到那精怪,它答应救我的妻子,代价是我用人的气血供它吸食。” |
| 原来他不是被逼无奈,而是和那精怪各取所需,狼狈为奸。 |
| “所以你……”我忽然有些想笑,兜兜转转了这一遭,到头来竟是这样一个结局。 |
| “它说我妻子的病要用人心做药引,越是心甘情愿,药效越是神奇。每吞食一颗活人的心脏,我妻子便可多活些时日。” |
| 原来这才是对我殷切的出处,那些胭脂玉镯,那些蜜语甜言,不过是为了我腹中砰砰跳动的心! |
| “你的妻……在哪……” |
| 他掀开床头的帷幔,里头是一个黑漆漆的坛子。我没数错,第十七个坛子根本没有烧掉,而是被他藏了起来。 |
| “你杀了那精怪,我的妻怕是也命不久矣了。关姑娘,你不该。”他轻轻抚摸着坛子,眼中柔情似水,依稀在抚摸妻子的脸颊。 |
| “连玺,你会有……有报应!” |
| “哈哈,我杀的都是该死的人。关姑娘,记得那日大雨你跑来我店中,那衣服上的鲜血又是几条人命!” |
| “你!”不曾想,这一切的开始,都是一个圈套! |
| “我想,既然是用人心做引子,谁挖出来的不也一样?” |
| 连玺朝我走来,手里的刀子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细小的光。 |
| 胸口被剖开的时候,我痛得睁大了眼睛,亲眼见连玺从里面掏出一捧跳动的鲜红,淋漓了一地的血污。 |
| 他把我的心送入坛子里,眉眼温柔,小心翼翼。而后坐在桌旁倒一杯酒饮下,又拈起一块桂花糕。 |
| 我的身体从温热变得冰冷,灰白色的瞳仁里倒映出连掌柜的身影,依旧是文质彬彬,谦逊有礼。 |